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爺爺與奶奶合照
以前聽長輩說,我的爺爺曾去南洋當兵,參加二次大戰,
但去了哪?做了什麼?沒人知道,爺爺回來後也絕口不提。
這件蒙上厚厚神秘面紗的家族歷史,一直讓我充滿好奇。
去年看了龍應台的大江大海,寫到台籍老兵的故事,
又重新燃起了我當初的那個好奇心,
在2、3次跟奶奶聊天時,意外發現大家口中說的爺爺去『南洋』,
從奶奶日語發音來推敲,竟然是新幾內亞(也就是現在的巴布亞新幾內亞)。
爺爺叫洪玉泉,是個素人畫家,十幾歲時就是整天畫個不停,
個性木訥不善言詞的他,總被人家笑呆又笨,
鄰居都叫他『空泉』(台語笨的意思)。
爺爺的父母,我的曾祖父、曾祖母
奶奶在兩個月大還是小嬰兒時,就被送到爺爺家當童養媳,
童年就開始幫忙家務,
直到十八歲,我的曾祖母要她去睡爺爺的房間,就這樣被送作堆了。
但爺爺成家後不太工作,整天畫呀畫,家庭收入都靠奶奶在市場買賣,
1942年我的父親出生,爺爺不但沒有意識到要好好撐起一個家,
竟在隔一年某天,突然跟奶奶說,他要搭火車去當兵了。
那年父親才剛滿週歲。
爺爺(站立者)與他的兄弟們
原來 , 爺爺早就去報名台灣總督府第二期陸軍志願兵募集,
當時在日本統治下,台灣人只是二等公民,
很多年輕人滿懷熱忱要報效『國家』,
而社會的氛圍也有- 只要家裡出了個軍人,
全家族就會受到大眾包括日本人的尊敬。
當然報名不一定就表示可以去成,
要先經過三個月身家調查,學科筆試、口試,之後才能正式的入伍受訓。
至於爺爺為什麼要去?
或許有人慫恿?或是想為自己爭口氣?
還是莫名奇妙的藝術家流浪性格作祟?
總之,他就這樣拋家棄子,留下錯愕的奶奶,
在某個夜晚,跳上火車直奔高雄港,搭上了軍艦,
航向他自己也搞不清要去哪的旅程。
當時的新幾內亞首都拉包爾,日本人在這裡正建造超大的海空軍事基地,
需要相當多的苦力,
日本從中國、新加玻、印度等地,運送大量的盟軍戰俘來這裡做苦工,
而台籍日本兵則大部分擔任後勤勞務人員,少部份則是監督戰俘集中營。
日本兵對台灣兵還是很凶,稍有不順,動不動就是幾十大板侍候,
打到死也沒人救,所以只好小心翼翼的看人臉色過活。
台灣兵大概是每20個軍伕編成一隊,住在一間以椰子葉及樹幹搭建的茅草屋。
新幾內亞的氣候高溫潮濕,
當時的爺爺,每天應該是赤裸著上身,忙著建築房舍、戰壕、坑道。
那時大部分的志願兵都是簽一年約,
但後來戰事吃緊,根本也不知道何時可以回家。
沒有多久,美軍開始在太平洋島嶼進行猛烈的攻擊,
這裡更是一天就被轟炸兩三回,
爺爺耳邊老是聽到慘叫聲,而濕熱的環境讓身上的傷口更難痊癒,
日本人也管不到你了,大家自生自滅聽天由命。
爺爺命大,沒被炸死,但是食物卻嚴重缺乏,
只好挖地薯啦果子之類的勉強裹腹。
1944年年底,這裡爆發嚴重的瘧疾,爺爺也跟著被感染,
但哪來的醫療資源呀,就自己看著辦吧,可能就拼命喝椰子水消消熱。
1945年5月日本投降,9月澳軍占領新幾內亞,
接著日本兵與台灣兵被美軍監管,
到1946年,台灣兵搭上美國軍艦,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十天十夜,
爺爺終於在基隆靠岸回到家了。
當奶奶再看到爺爺時,已經過了三年,
門口站著一個瘦不啦嘰、黑的像炭的枯褸人,當時根本快認不出來。
而爺爺直到回家一年後,才慢慢的恢復了體力。
沒多久爺爺又重拾畫筆,依舊對家庭還是沒有實質貢獻,
我的印象中,曾看過爺爺畫廣告或電影看板,那時還覺得他好厲害喔。
奶奶與孩子們(我的姑姑與叔叔們)
姑姑回憶說,有次親友買了好幾個椰子來拜訪,進到家門放在桌上,
沒想到爺爺一看到椰子,竟然大發雷霆,
大手一揮,把椰子都打到屋外,
滾落地上也沒人敢撿,大家都嚇得莫名其妙吧。
爺爺與爸爸
爺爺的個性一直很陰沉,話也不多,
但我依稀還記得,他會用腳踏車載著我,
到城隍廟裡買一碗五塊錢的花生湯給我喝,
到現在,我還是很愛喝花生湯。
後來在新竹,爺爺的畫漸漸有點小名氣,
會有人慕名要來買畫,
但爺爺常常是看心情賣畫,
高興的就免費送你,不爽的就開高價把你嚇跑。
他也會教我跟姐姐畫畫,有時畫牡丹,有時畫竹子。
後來他罹癌,卻常從醫院逃跑,依然抽菸喝酒,大家也沒轍,
直到我上國中他離開人世,也沒有改過這種隨性不受拘束的性格。
想寫下這些,只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,
用一半真實一半小說的方式,拼湊起大家的回憶。
但是,爺爺不是個好老公,更不是一個好爸爸,這是事實,
最後,只是讓我覺得,很慶幸,我的父親沒有繼承爺爺的不負責任,
他把自己不能獲得的愛,轉而加倍的,用力的愛我們這些兒女。